张玮玮: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就离死不远了

(本文来源:公众号“GQ报道”;作者:洪蔚琳)

年轻时,民谣歌手张玮玮把生活和创作看成非此即彼的选择,认为潦倒痛苦的青春是创作的源动力。如今,在李志的影响下,他开始质疑这个逻辑:难道一个人健健康康地生活,就写不出东西吗?


口述 / 张玮玮

采访、撰文 / 洪蔚琳

编辑 / 何瑫

运营编辑 / 谷粒多

微信编辑 / 尹维安


跟随“叁叁肆”在云南的巡演,42岁的音乐人张玮玮受了刺激。看着好朋友李志40岁还在践行理想主义,要用12年演遍全国334个地级市,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。


过去6年,他在大理安逸自在,书桌对着窗外的苍山,出门就有party,沉迷于逛菜市场、给菜拍照片。一切看上去很完美,但他觉得自己在回避理想的失落:这几年他深陷创作瓶颈,只写出两首歌,索性放弃了自我突破的可能。


从“叁叁肆”回到家,他扔掉沙发、把书桌搬到对着墙、买录音设备、重新布置工作室,想找回少年心气。20年前,他为摇滚乐从白银跑到北京,加入野孩子乐队,在潦倒迷茫的低谷时期,用一把200块的国产吉他写出代表作《米店》。如今,排练室里的好琴贴着墙码成一排,但他看着只感到失落,“我觉得心里那个自己,他现在不完整。”


反思过去,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创作与人生。年轻时,他把生活和创作看成非此即彼的选择。潦倒痛苦的青春会刺激创作,但青春总会过去,人也撑不住永远痛苦。为了好好生活,他离开北京去大理,自认要付出创作失落的代价。如今,他开始质疑这个逻辑:难道一个人健健康康地生活,就写不出东西吗?


这个答案,他还在探索,也庆幸自己还能思考。


“中国人说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,好像中年人的生活就应该是从容面对一切,这些东西特别害人。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你就离死不远了。”


以下为张玮玮的自述。




1

 人如果永远靠青春、靠痛苦维系创作,肯定是自我毁灭 


音乐人之间,不能聊创作。创作的过程全是自我否定,惨不忍睹,有些内容几乎可以用幼稚来形容。我录上一张专辑,有首歌录音快结束了,歌词还没写出来。那两天,我把录音停了,先写歌词。第一天,白天洗了六次澡,就是没办法,我不能撞墙,只能洗澡。洗完把桌子擦一擦,嗯,重新开始了,四分钟后又想洗澡,这样一直到第二天晚上。长时间的痛苦会带来间接反应,突然一下,特别快,几分钟,歌词出来了。看一看,基本改上一两个字,没什么问题。但那两天的痛苦你怎么跟别人说?根本没法聊。


2013年,我搬到大理,到现在五年过去了,只写了两首歌。刚到大理的时候,一次我一个人往家走,突然听见一个高跟鞋的声音,一直在背后。周围一片嘈杂,但我什么都听不见,只有那个高跟鞋,特别像一个节奏。你知道她是个姑娘,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,这些迅速刺激到我。我用手机录下这个声音,一路想着,画面感、故事、所有的感觉全出来了。歌词就是这么来的,一个小小的事情刺激你一下,你能把它放大无数倍。它最后变成一首歌,已经和事情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了。所有的创作,无非如此。


但当你年纪越来越大,你就不那么想了。走在露天,听到一个高跟鞋,哦,后面又有一个网红在自拍,没他妈什么意思,只有厌倦感。因为你成熟了,你知道很多事情其实并不是那么美好,那么光鲜亮丽。一切无非就是这样,你怎么捕捉。


这是创作必经的过程,做音乐尤其如此。你看作家、导演,很多人的巅峰状态从四十岁开始,他们出道特别晚。但音乐人,尤其摇滚乐,过分依赖青春。生活丧、痛苦、失恋,这些最能刺激人写出歌。那你怎么办?你这辈子不要结婚,一直和异性处在情感纠葛中,这都能让你一直保持创作,但这不是一种深渊吗?无休止的深渊,恶性循环。难道一个人健健康康生活,就写不出东西吗?马尔克斯从没离婚,从没有绯闻,从没传过情人,他一辈子写出那么好的东西。


我们这群人,都把青春拖得够长了。我到三十八岁,感觉青春那个东西还在,特别有激情。干一件事,非得干成我想要的那样,身体里有股力量一直催着自己,死都不撒手。我就是扫地,也必须扫出个样子来。但过了四十岁,冲动减弱了。精力衰退,青春过去,你对人最核心的探索欲望没有了。世界能怎么样,无非就是日出日落,一天又一天,人跟人的关系无非就是如此。年纪大了,就容易看开了。这对有些职业是好事,但对创作是致命的。


两年前,李志跟我说,他写不出歌,尤其写不出歌词。我说不是你一个人,我也写不出来。周云蓬前几天刚跟我说过,写歌词完全不知道该表达什么。这是必然的,但这不是结局。


你一定得认识到,这世上所有事情,不可能是一条直线。你身上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个口子,特别疼,那个疼也不可能是一条直线。它一会儿弱一些,一会儿强一些,人也一样。你度过了那么长的青春,那股劲肯定会过去。青春到了晚期,你会依恋、怀念。但同时,你得想到,现在是一个新的状态,照样能从里面汲取东西,只是你还没理顺。


张玮玮: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就离死不远了

图片来源:树音乐


人如果永远靠青春、靠痛苦维系创作,肯定是自我毁灭。其实,如果你真的忘了那些,现在的状态多好啊。就像贵州看到的这些山,喀斯特地貌,山底下有暗河,有一个未知的世界,这些都是很好的灵感来源。它需要一个调节的过程,只是不太好调节。



2

 做文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 


我对李志的叁叁肆很有兴趣,毕竟是中国第一个用10年跑遍334个地级市的巡演。我想看看,他是怎么带着这么多人、这么多东西做演出。跟了三站,参与到候场、演出后拆台、第二天换酒店、赶路,所有这些,我才感觉到事情到底多复杂。


他带着二十多个人出去,每个场地都从来没接过演出。报批,当地的人靠不靠谱;变卦,临时要换场地;乐队四、五辆车,还跟着两辆货车,要调配所有团队的工作进度;一个地方演完,拆台就要到凌晨三、四点。


这就是一个现代版的大篷车,大篷车不用管现场质量,棚子搭起来就行。李志面对的可不是这个,他要有政府批文,每一站首先做到合法,不能让人挑出毛病,所以工作量特别大,特别复杂,变数特别多。这些时候,就体现出他作为理科生的逻辑思维,他能看出问题的本质在哪儿,怎么最高效地解决问题。


现在李志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里,他带这么多人出来,得想尽一切办法给大家正面力量。任何一个领导,不可能周一到了公司,先给所有员工倒苦水。你就得告诉员工,新的一周开始了,我们应该干什么。


更关键的是,他的身份不是巡演经理,而是一个歌手,一个艺术家。演出最重要的部分,是他站在台上的两小时。人家花钱买票,要看的不是一个被工作累垮的李志,人家要看到你每一场精神状态很饱满。一旦达不到,他心里会有多麻烦。每场演完,李志必须在一个地方栽倒,躺半个小时,跟谁都不说话。我突然一想,李志也四十岁了,比我小两岁,不是小伙子,他一年就休息十来天。


我也做巡演,去年冬天最明显,连着两场没演好。在长沙的时候,酒店门我都不开,谁叫我吃饭都不去,就一个人待着。那是深深地怀疑自我,天天特别敏感。我的乐手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的音乐,这场地的老板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的音乐,我的音乐是不是在骗观众小孩,因为他们没有艺术上的鉴别能力,我怎么演他们都相信。我是不是不行了,我是不是写不出歌了,我是不是身体不行了,我怎么了,我是不是一个傻瓜。我一个人在酒店两天,从早到晚想这些,饭也不想吃。


第三天,该演出还得去演。如果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里,那是更大的失败。工作最终要呈现好的部分,有灵性的,有才华的,你能捕捉到最关键的东西,那才是你要做的事。可我在长沙,就在台上表现出垃圾情绪。我们完全瘫了,乐手之间连眼神交流都没有,大家都陷在疲惫里。我站在台上一眼望去,视觉上就不舒服。舞台为什么是这个高度,要是再高点多好,空调为什么不能凉一点。想着这些去唱歌,你已经跟这歌没关系了。


我们乐队的张佺说过一句话,演好了加一分,演坏了扣两分。做文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,看似风平浪静,到哪儿吃吃喝喝,游山玩水。可上了台就是灵魂裸奔,你是无处躲藏的,你怎么保证自己每一场都有好状态?人有七情六欲,总有个阴晴圆缺,可你卖了票,必须对观众负责任。这是个心理问题,你怎么承受得了?年纪越来越大,身体越来越差,激情、表现的欲望,都在往下走。虽然经验越来越丰富,但你自己知道,用经验去演,你是在骗观众,你只有在台上真的把自己表现出来才行。你演不好,你得多痛苦。



3

 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

 你就离死不远了


我对叁叁肆的认识,不光是参与了演出。我看到李志对每个地方都有认识的欲望,我才知道叁叁肆对他的意义。巡演到了哪儿,他要去参观博物馆,看所有的名山大河。他胸口纹了中国地图,他是真的要把中国踏遍。


叁叁肆特别像很多大学生都曾有过的想法,只是李志把它做到了,而大部分人的理想仅仅是理想,一辈子从小念叨到老。我和郭龙当年在兰州一个野鸡师范大学上学,有一天到校门外吃面,吃完突然下大雨,我俩困在面馆,站在屋檐下抽烟。我说,上这学校干吗,咱俩现在一人一辆自行车,一口气骑到云南。我俩就开始聊,怎么找自行车,怎么骑到云南,从云南再去哪儿。聊得激动的呀,我说人他妈就得这么活着,咱们年轻就得干这些事,待在这儿学这些傻东西干吗?


第二天,各自准点坐在课堂上。


所以我想,如果叁叁肆真的做完了,那天我会特别感动。哪怕10年后,我自己过得很失败,他的成功也会让我欣慰。我颓了,但不是说这世界颓了,这世界还是在往前走的。


张玮玮: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就离死不远了

摄影:Anais(法国)


所谓理想主义,几乎和粉身碎骨是同义词,已经是硕果仅存了,以后的人还会这么干吗?九十年代,我到北京搞音乐,那时候是纯理想主义。兄弟几个在一起,根本不为了挣钱,就为了弄出一场好演出。可摇滚乐这几年也不行了,基本投降了。


谁还敢出来说选秀差,说多觉得自己是不是落伍了,跟不上社会。你年轻的时候特别想打的那个人,特别想扇他耳光的那个人,大部分人没过多少年全成了那种人,还嘲笑自己年轻的时候好幼稚。所有的中二,幼稚,所有这些东西,你不觉得这些东西才是一个人的根本吗?


我从叁叁肆回到家,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被他刺激到了。我一天没休息,先把我家沙发扔掉,接着重新收拾屋子。以前工作室的桌子对着一扇窗,对面是苍山,现在搬到对着一堵墙,就是不能看风景,不能舒服,不能在沙发上坐着喝茶。我去了趟老迟(李志前经纪人迟斌)的工作室,看他们怎么工作。那儿有三块黑板,写满该干什么。我回家就下单买了黑板,写上下个月所有要做的事。


2012年,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,一条是继续在北京待着,承受那里的痛苦,不要结婚也不要改变生活,那些痛苦自然会带给你东西。另一条是离开。当时我想了想,到底什么最重要。最后我选择到云南,纯为了生活,为了干净的空气,好吃的蔬菜。我也承受了这个选择的代价,就是写歌越来越少。


照理说,我在大理的生活很完美。我的很多朋友都住在这儿,我骑摩托车五分钟就能到各家,出门就有party。我锻炼身体,家庭也特别幸福,但我越来越不满足,我觉得心里那个自己,他现在不完整。


我有时站在排练室里,我的琴从墙那头一把一把排成一行,回头一看,那跟我没什么关系,丢了一点不可惜。因为这些东西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,我用一把很破的,国产两百块钱的吉他,就能把歌写出来。最重要的东西不是琴,是你里面的这个自己,是你一直朝思暮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,它比你的什么财产都重要。


叁叁肆更是给了我冲击,我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工作态度、方式,可能有点问题。我的一切都随着感觉,创作是有感觉就写,没感觉就不写。现在真的要鞭策自己,你不能是一个天天风轻云淡,山脚下怀古的文艺青年,你要面对实实在在、真真切切的事情:怎么工作,怎么写歌,怎么捕捉灵感。


巡演路上,李志给我讲黄仁宇的故事。说他一个中国人跑到美国,四十岁转型学历史,六十多岁参加剑桥中国史的编著。我第二天就上网下单,把黄仁宇的书买了。我在想李志四十岁,我四十二岁,我们有什么问题呢?我们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。


 中国人说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,好像中年人的生活就应该是从容面对一切,这些东西特别害人。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你就离死不远了。你都不困惑了,还思考什么呀?你还解决什么问题,有什么可想的?在大理,我一天天过得很愉快,窗帘一拉开,外面就是中国最美的一幅景象。我天天在大理听远山的呼唤,沉迷菜市场,每天给菜拍照片。这样一天过去了,也不觉得空虚。但一转眼,三五年就这么过去了。有一天你会发现,菜市场也是一个深渊,生活也是一个深渊。



4

 我看李志:人是缺什么找什么


早期和李志相处,我总觉得他是个特别孤僻、悲观情绪特别重的人。大概是2004年,我第一次在南京的酒吧见到李志。那阵我和小河去南京演出,李志暖场,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个人。他站在台上,长头发把脸全遮住,特别像一个拖把,从头到尾头没抬,唱歌声音也特别小。酒吧完全没人听他唱,台下的人都在喝酒,招呼朋友。我出于礼貌,站过去听了一会儿,就觉得这人好阴郁啊,也不知道他是谁。

到了2007年左右。李志有一次来北京,接受一家电台专访。我们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认识了,约在疆进酒二楼见面。当天纯粹尬聊,具体什么都没聊。他不像我们长时间闯江湖,社交能力不太行,但我对他印象还挺好。那阵北京是个社交圈,任何一个人出去聊,都能聊得特别好。因为每个人都把社交当作一种工具,常常聊得特别好,但特别假。你聊一晚上,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什么样。聚会一散,上出租车那一刹那,啪,脸一抹,他就变成他自己。


所以我跟李志虽然尬聊,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这样,能感觉到他是在北京圈子之外的。他来这儿不是混圈子的,他找我聊天不是来社交的。


后来熟悉些了,就发现他的一些个人特征。有段时间我给他发信息,他总要回复一些瞎扯的。我可以理解他,孤僻的人在自己的状态里,面对外界也不想显得自己闷,想表现得轻松活泼些,结果更拧巴了。有次他把我调侃烦了,我给他发短信,我说:逼仔,好好说话,咱们照样能聊。一下子冷场了,但那之后他回我短信也确实正常了些。


有段时间,他音乐搞不下去了,到成都上班,那阵子我俩经常聊天。汶川地震的时候,李志就在成都。我给他打电话,问当时什么情况。他跟我说,天花板在摇,所有人往外跑,他也跟着跑。他跑到街上,突然觉得自己傻帽,说跑出来干吗,他又回去了。那会儿余震不断,一阵摇,他又回去了。


张玮玮: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就离死不远了

摄影:DK


我有跟他一模一样的感受。我和万晓利,当时演出特别不挣钱,也不是想象中公司安排的那种。有一回,我们到南京大学去演,特别尴尬。同台的还有一个三线超女,但她名声特别大。她要来,好多学生没票,四处往进翻,结果造成安全问题了。我和晓利在休息室对琴,突然窗户打开,从外边啪就翻进来一群学生,特别兴奋,追星的。校长怒了,当场宣布活动停止,又开始和那个超女交涉。


我们在旁边,感觉这个事跟我们没关系,没有人为你而来,你根本没有任何价值。回去的时候,我们坐在飞机上,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,全飞机的人在尖叫,我和晓利面无表情。我问晓利,现在飞机掉下去你害怕吗。晓利想了半天,说不害怕。我说我也不害怕。我那时真的感觉,飞机这会儿掉下去,我能轻松一些。这样就不用回北京,不用再去面对完全无法掌控的局面,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往前发展。


地震之后,李志正好在成都演出。他在台上带着全乐队下跪,向汶川的逝者致哀。我看一个朋友拍的舞台侧面,就想起5·12拉警报的时候,我一人站在天桥上,看着底下所有的车停在那儿按喇叭,我就哭了。那个悲痛不光是为灾难,它和我个人的痛苦勾连在一起。就是唇亡齿寒,兔死狐悲,就是我们活着,就比人家好多少呢。


李志基本是我周围比较孤独的一个人。万晓利是最孤独的,他比万晓利稍微好一点。他有团队,能和大家一起工作,多少排解点压力。但是核心他肯定是孤独的,特别孤独。


我印象中,总有第一次见他唱歌那个样,我真觉得这人太孤僻了。但孤僻可能是环境造成的。他和环境能搭吗?他在金坛,别人都种地、开个小卖部就行了,他非要考大学;上了大学,人人都在学数理化,他非要弹吉他唱歌。


但人是很复杂的,李志又有理科生的一面。摇滚圈全是感性的,很少见到他这样的人。


他在南京开了一家live house,叫欧拉,这是一个数学家的名字。欧拉开业那天,他叫我去演出。演完,他亲自收拾舞台,拖休息室的地。他说必须让大家养成一个习惯,演出完要把台收拾干净,明天来调音的时候,这是一个干净的舞台。但怎么告诉别人应该这样做,怎么说都没用,只能自己去干。


这真不是摇滚圈的人干的事,摇滚圈所有人演出完了全去喝酒,第二天乐队到的时候,里面乌烟瘴气,台上乱七八糟。当然现在好多了,但四、五年前,你去所有的live house演出,去了就看到所有人都在打扫卫生。两点调音,三点才收拾完,线通好已经四点,调完音六点了,八点半要演出。在欧拉,这些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就能完成,因为它前期准备做得好。所以你怎么办呢,对这个理科生,确实得服。


最近几年,他随着年纪大了,有个倾向越来越明显,就是特别爱给人讲课。挺神奇的,我周围没有一个朋友是这样。


上一次在南京见他,我们走到南京老城墙。他说带我去一个地方,紫金山顶,有个天文台,能看到整个南京。我们在山上望着南京夜色,特别舒服,他开始讲他家住哪儿,老城区在哪儿。特别浪漫,诗意一下出来了,就像念唐诗。突然他指着远方,说玮哥,你看,前面有一个灯在闪看见没有。我说看到了。他说你注意看,一个红灯闪完一个绿灯闪。我说是。他说,那是空客360,只有空客的灯是这么闪的。你看它这个飞行高度,它肯定不是从南京起飞,也不是在南京降落。这个飞机是要去上海虹桥的,因为到虹桥机场没多远,它现在已经开始降速了。


接着他又说,你看这个风吹过来,是什么气流,和西伯利亚的寒流在江南碰撞,形成江南独特的黄梅天,造成降雨闷热。当你感到南风吹的时候,玮哥,你往后走,三天内必定下雨。三天后,我到杭州,一出高铁,开始下雨,整个江南进入梅雨季节。


但是他这么一讲,所有的浪漫、诗意全没了。他一路上啪啪啪给我罗列知识点,明孝陵的树是怎么回事,中山陵的树是怎么回事,就这么一路讲回酒店。


有时我也反思,他做的很多事,比如维权,逻辑能力不是诗歌散文能带来的,绝对跟理工科出身有关系。我从小跟我爸学医,我姐特别喜欢文学,她看完什么书都给我。到现在,我整个大脑全是感性的部分。所以我能明显感觉到,我在工作上比李志差很多。


可我从来没对数理化有过任何兴趣。李志推荐我看《什么是数学》,我看了个前言,快崩溃了。我跟他说,我看懂这本书的机率,和中国在世界杯夺冠的机率差不多。他说,玮仔,这本书你看懂四分之一,踏平音乐圈。看懂一半,你就是音乐圈的欧拉。看懂四分之三,你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。但我不太相信他能看懂四分之三,这就是一本天书啊。


他确实和和很多玩音乐的人都不一样,关心的事情不一样。记得有次我和他、万晓利在杭州,大概2011年,当时特别高兴,好久没见了。我觉得朋友在一起就是唱歌弹琴,好好聊天,大家舒舒服服的。结果李志后半场一直和我们讲政治历史,特别烦人,我和晓利都有点颓。又过了一会儿,他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一直念叨什么天下大势,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。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,动作特别像学生会干部。我实在忍不了,我说逼仔,我求你了,你要说可以,能不能坐下说,你这么走来走去,我特别心慌。他就不走了,之后就丧了,就没声音了。


人都是缺什么找什么。不是个才子佳人,才会追求这辈子要做才子佳人。才子佳人,又渴望普通人柴米油盐的日子。李志跟我讲,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墓地。他常去名人墓地一看,但去了却什么感觉都没有,完全没意思,他就在墓地坐着。坐着坐着突然来感觉了,墓地整个的气氛出来了。人活一辈子,到底为什么,转眼每个人都会变成墓地的一小块。


我有时跟他聊,觉得他真想成为的那个人,可能也不是一个音乐家。我们这一代的摇滚青年崇拜的人,都是西方摇滚史吸毒、喝酒、泡妞,失败的人生,在27岁那年就自杀。叶三曾跟我开过玩笑,说玮玮,你写完《米店》就应该自杀。


他也是那种特别丧的人,但同时他有特别理性的追求,他的偶像都是数学家、科学家、历史人物。这是他自救的一个方法,如果没这些东西,不搞乐队,他一个人就颓了。再地震,他哪都不躲,震死得了,但人肯定不能让自己被震死。他那么追求理性,又恰巧有这个天分,有努力的习惯,他的思维也能支撑他学习,他真的能从中获得一个体系,能自洽。人一生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,能说服自己,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运转方式。



5

 在我心里,窦唯应该更好 


李志现在做的事,除了音乐,更多的是输出价值观。他运营团队对独立音乐圈的影响特别大。我亲眼看到好多当初特别瞧不起李志的音乐老炮,现在提起李志,也承认他牛逼。这不是很好吗?难道比一首歌的价值少吗?


现在大家理想中的音乐人是什么样呢?我们都那么喜欢窦唯,你可以说他完全超脱了。但我也在假设,如果窦唯现在双眼犀利,以一个更健康的形象为我们做出榜样,难道不好吗?如果窦唯现在带着一个优秀的团队,去全世界演出,展示中国人的音乐,那样不好吗?当然这和窦唯本人没有关系,只是大众对理想的音乐人的想像。大家迷恋的还是一个中国传统的文人神话,超脱世外,成仙了,说实话我觉得这套东西特别可怕。


张玮玮:人什么时候不困惑了,就离死不远了

图片来源:摩登天空


中国音乐人里,有几个跨了这么多代的偶像?真正喜欢音乐的人,都会把窦唯视作一个特别的高度。你看他早年烧车的时候,我不打你,不骂你,把你车烧了,然后自己报警,在那儿等着。我烧车,一矿泉水瓶,干干净净,不伤害任何人,我自己承担后果,这比遁出世外给人的影响大得多。我当时看那个,特别激动,一个人这么正派的复仇,不用任何卑鄙的手段,不告密,不揭发,不在楼道里趁黑给你一砖头,这事多牛逼啊。


李志他特别好的一点,是他推广的个人形象,不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的形象,不是一个山水悠远的诗人。他是一个更西方的形象:讲逻辑,讲法律,讲规矩,捍卫自己的权利,也尊重商业。这多好呀,不比我们臆想中成仙的那些人强吗?


真的,我是窦唯的粉丝。但在我心里,他也可以更好。当然,这与他无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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